独孤皇后见杨广眼神恳切,便轻叹一声:“此事说来话长。”
“你父皇刚刚平定天下,登基不久之后。我与他一同前往寺庙祈福途中遇到一位……颇有道行的高僧。”
“那高僧言道,陛下以武力终结乱世,杀业颇重,恐伤及国运根本,需一位至亲之人,以极大的诚心立下宏愿,为其分担解厄。”
“母后……便自当为你父皇分忧解难,对天地立誓,此生……不近药石,以此清净之身,为你父皇,也为这大隋国运祈福。”
杨广默默听着,心中念头飞转。
寺庙?高僧?
至亲之人立誓分担杀业?
这套说辞,听起来合情合理,充满了牺牲与奉献,也符合母后刚烈且深爱父皇的性格。但他无法判断,这背后是否隐藏着别的算计?
那个高僧,是真的佛门得道,还是……有人刻意安排?
父皇登基之后,为何开始弘扬佛门?
“原来如此……”
杨广低声道,他话锋一转,看似关切地问:“母后,父皇他……现在可知晓您病情有所好转?”
独孤皇后摇了摇头:“母后并未特意告知你父皇。他政务繁忙,不必为此等小事烦心。”
“母后。”
杨广语气变得严肃:“儿臣以为,您病情好转之事,最好……不要告知父皇,甚至,对外仍需保持病重的样子。”
“这是为何?”独孤皇后疑惑。
“儿臣只是觉得,朝堂内外,人心叵测。杨约等人虎视眈眈,若他们得知母后凤体康健,恐怕……会暗中采取更激烈的手段加害母后,以动摇国本。示敌以弱,方能保得自身周全。”
杨广找了一个看似合理的理由。
独孤皇后看着他,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,最终点了点头:“你所虑,亦有道理。母后知道了。”
“儿臣告退。”
杨广和姐姐一同躬身行礼,退出了永安宫。
走出那沉重宫门的一刻,午后的阳光洒在身上,杨广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,心中一片冰寒。
母后的解释,看似完美,却让他心中的疑团更大。
父皇,即便不是有意要害母后,但很可能……就是在默许,甚至等待着母后重病过世的那一天。
为什么?
父皇和母后,不是一直被誉为情深意重、伉俪情深的典范吗?
母后为了父皇的江山,付出了一切啊!
按理来说,让母后服药也好,亲自输送内劲救治也罢,明明有那么多方法可以尝试,可以延续母后的寿命,为什么父皇选择了最冷漠的一种——置之不理?
为什么?
那个曾经与母后并肩作战、共享荣华的父皇,为什么会变得如此……凉薄?
杨广的心,象是被浸入了数九寒天的冰窟里,又沉又冷。
“广弟,你今日问题好些古怪,可是发现了什么?”
杨丽华出来便问。
“没有,只是想到什么问什么罢了。”
杨广故作随意笑容,此事又不能同身旁的姐姐说,姐姐本身就对父亲怨恨极深,如果知道此事,两人彻底关系断绝。
永安宫内。
就在杨广离开后不久,一名跟随独孤皇后多年的老嬷嬷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,她步履轻捷,她来到榻前,低声道:“娘娘,那边传来消息,陛下……又去了城西那座院子。”
独孤皇后闭着眼睛,仿佛早已料到,只是轻轻“恩”了一声。
老嬷嬷脸上浮现愤懑之色,忍不住道:“娘娘!太子殿下他……方才那般询问,老奴瞧着,他怕是……已经隐隐猜到些什么了。他如此聪慧缜密,不如……不如就将实情告知殿下,让殿下出手,将那些不知廉耻的贱人都杀……”
“不可。”
独孤皇后猛地睁开眼,打断了她,眼神锐利而疲惫。
“本宫时日无多,就不要给广儿再增添这些麻烦与风险了。储位新立,陛下也是身体疾病缠身,他如今只要不犯大错,出征凯旋而归,便能顺利继位。”
“此时若因本宫之事,与他父皇生出嫌隙,甚至正面冲突,再加之兄弟相残的把柄,这到手的太子之位……恐怕倾刻间便岌岌可危。陛下他……不会容许一个可能威胁他,忤逆他的太子存在的。”
“本宫老也老了,病也病了……何苦还要给孩子添麻烦!”
老嬷嬷闻言,眼圈一红,眼泪滴滴答答,哽咽道:“娘娘!您……您总是这样,眼里心里只有陛下,可陛下心里并非只有你了。除了陛下,便只有孩子们,何时……何时为自己想过一分啊。”
独孤皇后重新闭上眼睛,挥了挥手,声音低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:“下去吧。今日之事,烂在肚子里。广儿那边……我们……什么都不要做,也什么都不要说。”
空荡的永安宫内,只剩下皇后沉重的呼吸声,诉说着无尽的悲凉与隐忍。
宇文娥英,是乐平公主杨丽华与北周宣帝宇文赟的女儿,年方十四了。
隋文帝杨坚愧对乐平公主,便把补偿悉数投入到了宇文娥英身上,自幼便极为疼爱,大概也是为了弥补对女儿的亏欠,便下旨为这个外孙女大肆选婿。
除了给母后治疔,这也是乐平公主回京的另一个主要目的。
这一日,弘圣宫外人头攒动,车马如龙。
虽已按流程筛选过数轮,但今日能来到这最终阶段的年轻俊杰,依旧有上百人之多。
他们个个衣着光鲜,气宇轩昂,每一个人,期盼着能成为乐平公主的乘龙快婿,一步登天。
乐平公主杨丽华在杨广的陪同下,坐在临时搭建的观礼台阁楼之上,通过珠帘望着下方黑压压的人群,不禁揉了揉眉心。
她清冷的脸上露出一丝罕见的头疼:“如此多人,品性、才学、家世、相貌……这要如何遴选?真真是看得人眼花缭乱。”
杨广陪同站在在一旁,闻言微微一笑,从容道:“姐姐不必忧心。人选既多,我们便设下关卡,层层筛选便是。依弟弟看,不若先由宫中经验丰富的老嬷嬷与内侍,依据相貌、体态、言行举止,进行第一轮筛选,剔除那些举止轻浮之辈,此乃观其形。”
乐平公主闻言,点了点头:“广弟所言极是,此法甚好,至少眼缘要过得去。”
杨广继续道:“通过首轮者,再进行文试与武试。文试可由弟弟与高颎公出题,考校其应变、谋略与心性见解。武试则单纯比拼武力高下,考验其武者内劲、毅力与临场反应。此乃察其‘质’与‘骨’。”
“这般更妙。”
乐平公主眼睛一亮,脸上愁容尽散。
选婿大会随即按照杨广设置的流程有条不紊地展开。
数日后,宇文娥英与李敏的婚礼在乐平公主的主持下,于一座赐予的府邸中隆重举行。
杨广作为舅舅和太子,亲自到场观礼。
他看着外甥女身着嫁衣,在母亲的牵引下,走向那个自己“钦点”的少年郎。
乐平公主紧紧握着女儿的手,强忍的泪水在女儿盖上红盖头、转身走向花轿的那一刻,终于决堤。
她哭得不能自已,仿佛要将半生的坎坷,对女儿的愧疚与不舍,都融在这泪水之中。
杨广站在她身侧,默默递过一方丝帕,心中亦是感慨万千。
皇家女子,看似尊贵,其命运却往往身不由己。
婚礼结束后,杨广护送情绪稍缓的乐平公主回东宫偏院休息,自己则返回主院。
夜色已深,万籁俱寂。
就在他经过通往萧氏所居侧院的回廊时,过人敏锐的听觉,捕捉到了一阵极力压抑的、细微的啜泣声。
他脚步一顿,循声望去,只见月光下,萧氏独自一人倚在廊柱旁,肩头微微耸动,正用手背慌忙地擦拭着脸上的泪痕。
杨广缓步走了过去。
萧氏察觉到有人靠近,猛地抬头,见是杨广,顿时吓得花容失色,慌忙跪倒在地:“殿……殿下!臣妾……臣妾不知殿下在此,惊扰殿下了!”
杨广看着她梨花带雨,我见尤怜的模样,尤其是那双泛红的眼眸中,尚有未完全敛去的委屈与自伤。
他沉默片刻,方才开口道:“为何在此哭泣?”
萧氏低下头,声音带着哽咽后的沙哑,努力维持着平静:“臣妾……臣妾只是见娥英郡主今日大婚,礼仪周全,凤冠霞帔,得嫁良人,一时……一时触景生情,感慨自身身世浮萍,至今……至今连成婚之礼都……”
她的话语戛然而止,似乎意识到失言,连忙伏下身去。
“臣妾并无他意,能待在殿下身边,已是上天垂怜,臣妾不敢再有奢求。”
她的话语卑微而徨恐,却象一根细针,轻轻刺了杨广一下。
他看着眼前这个名义上是自己妃子,却因种种缘由,连一个正式婚礼都未曾拥有。
杨广叹口气,轻轻扶起萧氏:“恕你无罪,回去歇息吧。”
萧氏几次欲言又止,最终仿佛下定了决心,深深吸了一口气,声音细若蚊蚋却又清淅可闻:“臣妾斗胆……今晚……可……可伺奉太子殿下更衣安歇么?”
杨广目光一凝,看向她,语气听不出喜怒:“我明日就要北上杀突厥了,你今晚提这要求……这是上面交代给你的任务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