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来了来了!”司齐一边大声应着,一边用眼神示意陆浙生把收音机塞到枕头底下,自己则迅速抓过一本《故事会》摊开,假装刚才在阅读。
陆浙生会意,把收音机往自己枕头下一塞,顺手抄起一本《剧本》月刊,心脏“怦怦”狂跳,几乎要蹦出嗓子眼。
司齐深吸一口气,努力让表情看起来正常,这才走过去打开门。
门外,刘恒水同志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汗衫,皱着眉头站在那儿,手里拿着一卷报纸,眼神象探照灯一样扫进屋里。
“刘老师,这么晚了,您有事?”
刘恒水以前是老师。
因为是搞宣传的一把好手才调到了文化馆。
司齐侧身让开,脸上堆起自然的笑。
刘恒水没直接回答,迈步走进宿舍,目光锐利地扫过三人,又扫过书桌上摊开的书籍,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:“还没睡?在干什么呢?老远就听见你们屋有动静。”
陆浙生紧张得喉结滚动了一下,没敢吭声。
谢华推了推眼镜,强作镇定地扬了扬手里的《人民文学》,语气尽量平淡:“哦,刘老师,我们在……讨论一下最近的文学创作动向,学习一下优秀作品。”
他的声音看似平稳,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斗。
“我们在讨论学习呢。”司齐赶紧附和,同时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吸引刘恒水的注意力,“说起来已经不早了,我们也准备睡了。”
刘恒水的目光在三人脸上逡巡片刻,又落在司齐刚才匆忙摊开的《故事会》上,眉头皱得更深了:“讨论学习?年轻人,要把精力用在正道上!不要整天听些……乌七八糟的东西!”
他显然听到了些许动静,但没抓到确切证据。
他顿了顿,扬了扬手里的报纸:“过两天县里要组织学习座谈会,你们年轻同志,尤其要端正思想!别整天想些有的没的!”
“是是是,刘老师您说得对,我们一定注意。”司齐和陆浙生连忙点头。
谢华也勉强应了一声。
刘恒水又训诫了几句,这才背着手,踱着步子走了。
听着脚步声远去,直到消失在走廊尽头,宿舍里的三人才不约而同地长长舒了一口气,像虚脱一样瘫坐下来,后背都是一层白毛汗。
“吓死我了……”陆浙生拍着胸口,从枕头下掏出收音机,小心翼翼放回桌上,仿佛那是个烫手山芋,“这老刘的耳朵真尖!”
谢华摘下眼镜,擦了擦额头的汗,心有馀悸地瞥了收音机一眼,想说什么批判的话,但终究没说出来。
刚才那一刻的惊险,让他也后怕不已。
司齐苦笑着摇摇头,把收音机关好,收进抽屉里。
经过这一遭,今晚是没胆子再听了。
“以后……得更加小心点了。”他低声说了一句。
宿舍里重新安静下来,但三人的心都久久不能平静。
窗外知了的叫声似乎更聒噪了,而邓丽君那甜美的歌声,仿佛还在空气中回荡。
得,必须转正了!
还有就是单位分房下来,自己必须要分到属于自己的房子。
转正是为了分房,分房是为了更加自由。
二十好几了,天天跟几个糙老爷们睡一起象什么话吗?
他只是文化馆的“小卧龙”,又不是云长,翼德和玄德,喜欢什么抵足而眠。
……
《故事会》发行后不到半个月,海盐县的气氛开始变得微妙起来。
起初只是些零星的议论。
纺织厂的女工们傍晚下班时,会不自觉地三五成群,有人甚至要丈夫或兄弟来接。
筒子楼里,夜里上门闩的声音比以前响得多,也早得多。
“都怪那个《夜半敲门声》!”车间里,一个年轻女工半真半假地抱怨,“看完之后,我晚上走夜路总觉得背后有人,昨天还把隔壁下夜班的王师傅当成了坏人,差点一嗓子喊出来!”
这话引来一片心有戚戚焉的附和。
“可不是嘛!写得也太真了!总感觉屋里有人,睡觉前我必须蹲下检查床下有没有人,确定了没人才敢睡觉!”
“我现在回家开门手都抖,非得前后看几遍才敢插钥匙。”
这些民间议论,像梅雨天的潮气,悄无声息地浸润开来。
司齐在文化馆外,开始感受到一些异样的目光。
以前是羡慕和好奇,现在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……埋怨?
真正的风暴,始于一张报纸。
那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周二上午,司向东照例在馆长办公室翻阅新到的《馀杭日报》。
在第二版一个不太起眼的角落,他看到一个标题:《是警世良言,还是耸人听闻?——评近期某通俗刊物刊载的惊悚故事》文章没有点名道姓,但字字句句都象刀子一样扎向《夜半敲门声》:
“……某些作品,为追求所谓的‘可读性’,极力喧染恐怖气氛,细致描绘犯罪心理与过程,其社会影响令人担忧。
据反映,已在我市部分女职工中造成不必要的恐慌情绪,影响生产生活的正常秩序……
这种片面追求感官刺激、忽视作品社会责任的创作倾向,是否值得我们警剔?
文艺工作者是否应思考,笔下的故事,是给人以启迪和勇气,还是徒增恐惧与不安?……”
司向东的手抖了一下,报纸“哗啦”一声滑落在桌上。
他脸色瞬间变得铁青。
“来了……到底还是来了……”
他喃喃自语,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。
最近,他就感觉风向有些不对劲。
果不其然,他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。
一篇小说,竟然引来了报纸的批评!
虽然措辞还算克制,但其中的意味,不言而喻。
他猛地站起身,在狭小的办公室里焦躁地踱步。
这事可大可小。
往小了说,是创作倾向问题;往大了说,完全可以上纲上线到“散布恐慌情绪,干扰社会主义建设”。
他立刻叫来副馆长苏清明,把报纸推过去,压低声音:“老苏,你看!小齐惹麻烦了!”
苏清明看完,眉头也锁紧了:“这……批评的焦点在于‘社会影响不好’。这说明什么?说明小说写得太逼真、太有代入感了!正因为写得好,才吓人嘛!”
“现在是论这个的时候吗?”司向东又急又气,“现在的问题是,上面会怎么看?群众会怎么看?我们文化馆培养出个‘制造恐慌’的作者?”
几乎同时,司齐也在图书馆看到了这张报纸。
是李大姐神色紧张地塞给他的。
“小齐,你别往心里去……”李大姐欲言又止,“不过,这几天确实有些风言风语,连我爱人都在饭桌上问,你们馆那个司齐,怎么写那么吓人的东西……”
司齐看着那篇评论,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。
有委屈,有愤怒,也有一丝荒诞感。
他没想到,自己只是想写个好看的故事,竟会引来如此严厉的批评。
当他拿着报纸,脚步沉重地走回宿舍时,走廊里遇到的同事,眼神都变得闪铄起来。
有人同情地拍拍他肩膀,有人则迅速避开目光。
推开宿舍门,谢华正坐在窗前看那本《西湖》,听到动静,他抬起头,推了推眼镜,脸上是一种混合着“果然如此”和些许幸灾乐祸的复杂表情。
“看到了?”谢华扬了扬下巴,意指司齐手里的报纸,“我早就说过,那种猎奇的路子,走不长远。文学,终究还是要引导人向上,而不是向下。”
他的语气,带着一种先知般的优越感。
司齐把自己关在宿舍里,第一次对写作产生了深深的怀疑。
难道自己真的错了吗?
追求故事的吸引力,有罪吗?
还要继续……写吗?
傍晚,司向东黑着脸把他叫到馆长办公室,关上门。“你小子!让我说你什么好?”
司向东把报纸拍在桌上,“让你写点东西,没让你写这些惹麻烦的东西!现在好了,报纸都点名了!”
就在这时,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。
苏清明带着一脸古怪的表情走进来,手里拿着一封信。
“老司,上海来的信。《故事会》编辑部寄给司齐的。”
司向东和司齐都愣了一下。
司齐接过信,撕开。
里面不是稿费单,而是一封笔迹沉稳的长信。
信中的内容,出乎所有人的意料:
“司齐同志:
近日我们注意到有关贵作《夜半敲门声》的一些讨论。编辑部认为,该故事之所以引发强烈反响,正说明其刻画现实、触动心灵的力量。
能让人感到害怕,正是因为它写到了人们潜意识里共同的担忧,写出了独居女性面临的安全隐患,这一具有普遍性的社会问题。
……
《夜半敲门声》的出现,客观的提高了独居女性的安全防范意识,促使公众提高警剔,推动社会更加重视独居安全问题,思考如何构建更有效的安全防护网络,具有重大的社会意义!
我刊的宗旨是‘讲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’。您的作品,正是这一宗旨的体现。它引发的讨论本身,就是其价值的一部分。希望您不要受外界杂音干扰,继续扎根生活,写出更多反映现实、引人思考的好故事……”
这封信,象一道光,瞬间驱散了司齐心头的阴霾。
编辑部的肯定,比任何安慰都更有力。
他们不仅没有否定他,反而从文学和社会学的角度,为他的创作进行了有力的辩护!
司向东抢过信,反复看了两遍,紧绷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一些,长长舒了口气:“还好……还好……总算还有些明白人。”
他看向司齐,眼神复杂:“看来,你这小说,是真写到人心里去了……好也是因为它好,坏也是因为它好。”
风波并未立刻平息,但有了《故事会》编辑部的明确支持,司齐的腰杆硬了许多。
他开始意识到,写作不仅仅是讲故事,它承载着重量,能搅动现实。
而真正的认可,来自于作品本身的生命力。